晚安

【灿白/开度】喧嚣人间

灿白/开度 

文/阿翊

 

 

紧挨教堂的低层建筑,三楼拐角的一间,灯总是亮到很晚。这座慢吞吞的城市连春天也格外喜欢迟到,三月堂堂正正走到了末尾,温度仍然没有一点要回升的意思。周遭种满了常青的树,从窗户往外看,也并不能分辨究竟是什么季节。

 

就好像,时间一直停留在最开始的时候。

 

“yeol,大厅的门还是老样子?”

 

听到门缝外传来同伴的声音,朴灿烈从厚重的老式木质画架背后抬起头来。用手背推了推下滑的镜框,腾出一只手在上衣口袋里翻找,摸到钥匙这才朗声回应。

 

“交给我锁吧,你们先走,你小子约会可别迟到了——虽然不知道今天又是赴哪一个心动女孩的约。”

 

闻言同伴笑骂两句,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不出半分钟就已经彻底听不见。回神重新投入到画纸上,一时间朴灿烈却忘记画笔上的颜料应该填补在哪一处。手臂悬空着眼睛在巨大画布上来回张望,直到稍微有些酸了也没有想出结果。索性放下笔,扯过一旁夹着画纸和炭笔的夹板,无意识来回涂抹线条。

 

又回来了啊,那种状态。

 

大手握着炭笔短短一茬,几乎就要看不见笔身的存在。这是朴灿烈很长时间都没能改正过来的习惯,好像这样握更能掌握线条走向,这样舒服地握着,最能画出灵动的线条。镜框再次从鼻梁向下滑了一截,屈指轻轻推一下,笔尖离开画纸,在半空中停留,颤抖,最后伴随着叹息被搁置在方凳上。

 

画纸上仿佛默写千万遍,流畅到不加以多余思考也能明晰的轮廓,让朴灿烈几乎是下意识地叹息着扯了扯头发。

 

纸面上安静呈现的是一个微垂着头的侧面像,坠下的碎发用简单几笔概括,五官线条极细,眼角下垂得刚好,睫毛并不很浓密,但堪堪是可以称得上好看的程度。下颌没有棱角,顺延至脖颈,之于一般男性来说,线条似乎有些过于平滑。

 

“呀灿烈啊,我的喉结好像被我吞掉了。”

 

带着笑意的颤音立刻就能从脑海里蹦出来,还拉拽着画面,一下下敲打朴灿烈的太阳穴。

 

稍微…有点太难熬了。

 

如果,能回到从前的话。

 

 

-

 

 

被恩师推荐到国外深造的朴灿烈,来到新城市的第三个月,也仍然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相比故乡,这里的事物好像总是差了一点什么,即便是朴灿烈对料理有着绝对自信,对着食材也开始愁眉苦恼起来。曾经扬言一年之内绝对不再吃泡面的这家伙,在他国生活的每一天里,都在忍不住感叹调味料的神奇。

 

租住的公寓房间不大,但因为是顶楼,朴灿烈意外地拥有了天台使用权。只要不下雨,朴灿烈总是搬着画板画架到楼顶呆着。站起来可以看得很远,有时候只是坐在边缘晃荡着腿,也能觉得没地方倾诉的压抑能稍微被抵消掉一些。

 

而凑巧的是,旁边公寓的阁楼一间,只要不下雨,窗户就永远开着。

 

朴灿烈无意间看到过阁楼里的人很多次,是让人觉得亲切的亚洲面孔。但那家伙似乎总是不出门,活动范围也像是只有透过窗户能看到的房间。停笔的间隙,朴灿烈总习惯性地去看看那家伙,总是埋着头像是也在画着什么东西,那时候就只能看到一点点的头发尖,有时候顺顺的,有时候又乱七八糟地竖起来。

 

“这么忙吗…?”

 

咬着笔头,朴灿烈心生出一点疑惑,交叠着双腿随意地将对方正投入于什么东西的模样描绘下来。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边伯贤对面公寓顶层开始有人居住。原先的房客们来了又走,多是在附近求学的学生,所在片区的公寓虽然旧了一点,但价格正好适合学生租住。

 

这次这个对面的家伙,大概是艺术系的吧。

 

铅笔在指尖无意识转动几周,边伯贤没忍住再多看了几眼。虽然染了夸张的发色,但面孔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本国人。会和自己是一个国家的吗?想及此又偷偷笑自己,因为太想找到归属感所以总是抱着这样的希望。

 

不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是不会离开天台的。

 

有时候边伯贤只顾着画图标数据,觉得酸得不行才放下尺子活动活动肩膀,习惯性抬头看看窗外的时候,也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人。

 

太阳已经一坠一坠默不作声地匿在了远远的建筑之间,余下一点尚有光照的天色,那家伙就懒懒地坐在天台边缘,目光放远了放松地晃着腿。

 

说来奇怪,边伯贤后来也有些怀疑,自己视力真的有那么好吗?怎么当时从那样的距离看朴灿烈,就开始感叹这家伙长得真好看了。

 

边伯贤垂下眼睛,草草地把手上的图纸摞了摞,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好地哼起歌来。曲子是金东律的,在韩国几乎人人都能唱的大势曲,唱到中段声音不免扬了起来,边伯贤无意识抬眼,和对面晃着腿扭过头来的朴灿烈眼神撞了个正着。

 

歌声戛然而止,朴灿烈却扬起了笑容,还没来得及问边伯贤下一句歌词是什么,就看见他对着门的方向匆匆应了一声,然后着急地挥挥手,就离开了窗前。朴灿烈张张嘴,对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窗口缓缓挥了挥手,低头吃吃笑了一会儿,起身夹着画板也回到屋里。

 

 

 

“叫了你很多声,你好像没有听见就直接上来了。”

 

听见敲门声着急跑去开门,边伯贤闻言冲门外的都暻秀吐吐舌头。笑着解释说可能是画图太投入没有听见。都暻秀只给他一个“我只信你一个字”的眼神,转身往楼下走。

 

“我做了汤饭,今天的牛肉还不错,再不快点下来就往你的碗里挤芥末。”

 

“我这就来长官!”

 

边伯贤嬉笑着一跃兴奋地勾住都暻秀的脖子,两人跌跌撞撞下楼到都暻秀的房间,一开门就都是美味料理的诱人香气。尽管并不频繁,但偶尔能吃上都暻秀做的料理,边伯贤仍然很感激。

 

和都暻秀认识是在边伯贤刚搬来的那天。边伯贤冒冒失失艰难地拖着行李上楼,背上的背包带又屡屡往下滑,拉扯数次无果忍不住要爆出脏话来,正好经过都暻秀的房间,撞上他拉开房门。

 

“…需要帮忙吗?”

 

边伯贤面对着都暻秀端正的五官,以及正直得不能再正直的板寸,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啊,是韩语…刚刚骂脏话被听到了。边伯贤脑子里只剩下这样的想法。

 

因为当时的冲击太大,边伯贤每每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也总忍不住要笑。但在那之后又紧接着感叹,还好那一天都暻秀刚好出门。

 

一直到很久以后也仍然感激着。

 

 

 

汤饭的味道很好,边伯贤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地感叹。都暻秀反常地没有提醒他吃饭不要弄出声音,只是时不时盯着亮了又暗的手机屏幕出神。最后大半的牛肉都进了边伯贤的肚子,都暻秀只是敲敲碗沿,提醒他不要想着偷偷溜走不洗碗。

 

“又开始找你了吗?”

 

水流声把边伯贤的声音也冲得有些模糊,都暻秀拿着干毛巾擦拭边伯贤递过来的碗,愣了一下才低低地答应一声。“嗯。”

 

“你不如直接当面跟他说清楚吧,一个一直找,一个一直躲也不是办法。”

 

“之前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不想再把他扯进我的麻烦里来。”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回碗柜,都暻秀将手里的毛巾放到边伯贤手心,“冲一下拧干挂起来上去接着画图吧,我去洗澡了。”

 

边伯贤有些想不明白,明明说不定可以一起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都暻秀要再三逃避这个可能性。

 

况且对方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爱他。

 

但爱也并不是万能钥匙,有些时候正是因为爱才让人宁愿背负厚重的压力,千方百计也不愿意让其半点倒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都暻秀闷头站在花洒下面,隐隐约约听见边伯贤关门的响动,连气也叹不出来。

 

分开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除了回忆,偶尔会很要命。

 

 

-

 

 

边伯贤再次见到朴灿烈是一个朗朗晴天。

 

连雨几日,边伯贤也正好在雨天里忙完短期内最繁重的任务。等到初晴就着透进窗来的太阳晒上一会,舒服地靠着柜子蹲坐在地上,花上半天的时间玩掌机里还没通关的游戏。今天都暻秀晚上不会做饭,但边伯贤囤积了不少冲泡一下就能吃的速食,能不出门就绝对不出门,给自己放了一个小假。

 

玩到有些疲了,光线也渐渐没有一开始充足,边伯贤起身想把窗户开得更大一点,手刚搭上窗框,就又看见了对面的人。对方今天好像很有灵感,背对着窗户,但运笔格外流畅。风把他的银灰色的头发丝吹得卷起来又很快耷拉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让边伯贤心情很好。

 

他顿了顿,开门走出房间,绕过长廊推开楼顶并未上锁的铁门,在乱七八糟无人打扫的平台找到落脚处。尽管如此,也还是比对面的家伙的楼层高度要稍微矮上一点。边伯贤撑着门框,抬高声音就冲那边喊去。

 

“嘿,你今天也画到那么晚吗?”

 

朴灿烈转过头的时候,太阳正好落在教堂的塔尖,眯着眼睛躲过夺目的太阳,目光停留在边伯贤露出齿尖的表情上。

 

“我叫边伯贤,你呢?”

 

“我是繁盛的果实,朴灿烈。”

 

风声从耳边划走,夕阳也被塔尖扎破晕开了漫天的红色,朴灿烈盯着边伯贤的眼睛弯弯,忽然觉得一呼一吸里全都充斥着灵感。

 

好像故事,从这里才开始。

 

朴灿烈形容边伯贤是soulmate,因为连初识的生涩都省去,交换过名字以后,就变成了经常互相串门的要好关系。连都暻秀第一次见到朴灿烈的时候都问边伯贤:你朋友从韩国来找你玩了?边伯贤只是大笑,朴灿烈则堂皇地摇头去和都暻秀握手说不是不是,我也是在这边学习,我叫朴灿烈。

 

后来蹭饭的人变成了两个,准备料理的身影也变成了两个。而边伯贤每次半真半假地扭头冲两位料理师抱怨就这样让自己一个人洗碗的时候,朴灿烈就会笑着跑过来挤挤他,一边说着不做饭的人洗碗是理所当然之类的话,一边抓着剩下的碗跟他一起清洗。

 

朴灿烈总夸边伯贤的手好看,边伯贤就抓着满手的泡泡高高举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地嚷嚷,说这样的手才是艺术家的手。也不说他张狂,朴灿烈只拽着他高举的手拉到水龙头下面,一点点把泡沫清洗干净,然后好脾气地拉长声音答应。“是是,真正的艺术家边伯贤,麻烦把毛巾挂起来吧。”

 

饭后朴灿烈总跟着边伯贤上楼,看他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宝贝相机,兴致勃勃地给他展示照片,朴灿烈也感叹:“伯贤真的完全就是艺术家嘛。”

 

在夸奖边伯贤这件事情上,朴灿烈一向很捧场。

 

至于为什么喜欢摄影现在却做着天天需要画图纸的事情,边伯贤只是三言两语地概括给朴灿烈听,好在不用摆明交流就能明晰的事情有很多,连停顿也没有,朴灿烈就嚷嚷着要边伯贤教自己用相机,轻而易举地岔开话题。

 

认真摆弄机器的朴灿烈,脸上也有一些握着画笔的时候的影子,虽然远不及那样的生动,好看却是同样的好看。边伯贤盯得出了神,直到朴灿烈抬头凑近了问他按钮的功能,才恍然地回神,一个个数过去认真为他讲解。

 

“来拍拍我看看?”

 

其实就算边伯贤不这样说,朴灿烈举起相机的第一个动作也一定是对准边伯贤。镜头里的人故意使坏动来动去,朴灿烈也半点不闹,好脾气地用取景框追寻着调皮的主角,一下一下按动快门,嘴上却还是假意地责怪,“搞怪的话,要是拍得模糊了不好看就怪你自己啊。”

 

“哎——我不动你也会拍模糊的。”边伯贤毫无负担地应着,却停下了摆动,靠着墙壁笑盈盈地看向镜头。

 

摄影初丁朴灿烈满意地连拍下了很多张,骄傲递过相机要接受摄影大师边伯贤的审阅。边伯贤啧啧地摆摆头,一张张调出来,玩笑地开始挑刺,最终一张也没有删除。

 

边伯贤垂着脑袋看相机屏幕的模样,和一开始朴灿烈远远看着的样子渐渐重合,朴灿烈只是看着那睫毛透着光,都觉得一下一下眨得心里也发出震颤。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点向边伯贤的鼻梁,对上对方询问的眼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

 

“…等一下,鼻子上有东西。”

 

指尖的温度不高,但只轻轻地触碰一下,就让眉心也跟着发痒。

 

边伯贤看着朴灿烈的眼睛笑了,叹出一口气,把相机稳稳放到桌面上。然后好看的指节搭上朴灿烈的后颈向前带了带,冲着慌张的嘴唇浅浅地吻了下去。

 

尽管这举动,看起来似乎有些纯情得过分。

 

朴灿烈没有办法去描述那个吻,只觉得一瞬间,能看到自己的脑海里明明灭灭都泛起好看的光点。

 

 

 

在两个热情富翁面对自己意外开始扭扭捏捏的时候,都暻秀毫不意外地立刻捕捉到了两人微妙的关系变化。但他只点点头轻轻说上一句要好好在一起,就继续熟练地往汤里撒调料,甚至还平静地尝上一口,转头问两个还呆愣着的家伙:汤是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朴灿烈房间的床要比自己的那张更软一些。

 

每次两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边伯贤总是这样想。朴灿烈会醒得早一些,轻手轻脚把窗帘拉上,洗漱完带着满腔薄荷味偷偷吻一下边伯贤的鼻尖,然后乐滋滋钻进厨房。边伯贤很会赖床,直到朴灿烈把面包片都摆好,盖上煎蛋和培根,再轻声去叫他,也还是嘟嘟囔囔的,一掀起被子一角就要往更里面钻,只留下一截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就算那样,也是蛮横地存在于朴灿烈“喜欢”这个区域里的。

 

“边伯贤xi,起床了。”朴灿烈声音沉沉的,还有些早晨未开嗓的低哑。边伯贤横着手臂一挡,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用着同样状态不好的嗓音懒懒接话。

 

“如果朴灿烈xi帮忙冲一杯很淡很淡很淡的咖啡的话——”

 

“都准备好了,快去洗脸然后吃早饭吧。”

 

然后被子里就会长出一个懒懒的边伯贤来,动作慢吞吞也还是像没睡醒,朴灿烈总是很爱看。但有时看到分明锁骨上的痕迹,还是会暗暗红掉耳朵,催促着他快穿衣服,扭头并步再跑到桌前,把明明已经摆得很好的餐盘再挪动几遍。

 

以如此的细碎拼凑,一年也像无数个一天抖落下来的细枝末节,毫无实感。

 

 

-

 

 

深秋的时候,朴灿烈从老师那里得到自己有可能具备资格举办个人展的消息。尽管只是学校名义选出优秀学生连续进行的短期个人展,但个人展这个词,对于大多数尚在求学的年轻人来说,几乎难以想象的事情。朴灿烈自知推荐自己来的老师也定然从中有所引荐,学校才同意将宝贵的短期个人展的机会交给他。

 

当晚朴灿烈高兴得直接冲进了边伯贤的房门,紧紧搂着他,只是傻笑。边伯贤也笑着拍拍他后背,放下手里的笔和尺,颤着声音问他怎么这么高兴。

 

不爱喝酒的边伯贤破天荒地跑到商店丁零当啷拎回几罐啤酒,把图纸都收到一边,坐在桌面上咔哒扣开拉环,和朴灿烈碰杯。啤酒和汽水一样刺激喉咙,但的确有些太苦了。而边伯贤仍然笑着,醺醺地听朴灿烈断断续续描述自己的想法。那些画面他还没有看见,但只是这样听他说,就几乎预见了成品的精彩。

 

边伯贤也向来是不吝啬对朴灿烈的夸赞的。无声维护那样在他看来珍贵的自负心,也早就成为了习惯。

 

那之后的朴灿烈一下子变得忙碌,有时灰头土脸,脸颊上也沾了碳灰和星点颜料,但一转头眼睛总是闪着光。

 

眼睛也太大了吧,边伯贤心想。会不会太好看了一点?

 

会不会,太让人挪不开眼了一点。

 

 

秋日的天高气爽让一切都能被轻易点燃。

 

困于梦境中紧闭双眼不停淌汗,朴灿烈迟迟没能醒来。而只是突然惊醒的边伯贤,透过窗口看见零星火光,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就狂奔下楼冲进朴灿烈的公寓楼。

 

朴灿烈坐在床沿的表情有些无助,堆积的画材和成画碎片在火光中飞舞,他只张张嘴,尚且还在辨别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梦。

 

平日轻而易举就能打开的门,在最需要快速打开的时候,连锁孔都险些对不上。边伯贤把牙槽都咬紧,还没拉开门板就声声高喊朴灿烈的名字。拽走朴灿烈的时候跌跌撞撞,手里攥着慌张扯走的纸张,也顾不上细看内容。

 

火势起得荒唐,边伯贤觉得身上也灼灼发烫,推着朴灿烈更先于自己迈出门框。公寓里的租客大都清醒着往外跑,边伯贤数着一个个擦身而过的肩膀,觉得眼底又干又涩。还没迈下最后的台阶,在室内呆太久险些窒息的朴灿烈腿一软就直往下倒。边伯贤惊慌地拽着胳膊要去架他,昏暗中眼前都是光斑和火苗残影。

 

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长鸣声变成刺深深扎进胸腔,躺在拥挤病房的朴灿烈脸被草草擦拭,吊上边伯贤不了解的药水,枕头静静埋在血管里。

 

边伯贤不知道那位器重朴灿烈的老师是如何将他们的事情挖掘,但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唯有前途二字烫得他把手指都攥紧。

 

“起码等他亲手筑好自己的前途吧,一年前他自己在学校里申请推迟回国时间的消息,现在撤回也还来得及。”

 

“跟你待在一起之后,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这个机会对于他这样的学生来说太宝贵了,你知道的。”

 

惊于通话对方的精明,边伯贤啼笑皆非。草草截断话头只说很快会给出答复,而后慌张挂断电话。

 

复刻自己的作品对于正是精力旺盛的青年本不该是难事,但边伯贤一想到朴灿烈日夜的热情都悉数变成灰烬,就恨不能把指针往后狠狠地拨。

 

重来一次不行吗?

 

 

-

 

 

朴灿烈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一直以来最感激的老师。

 

老人镜框之下的眼睛半分也没有闪烁,丝毫不隐瞒地倒出事实,朴灿烈激动得拔下针头,赤着脚就要往外冲。

 

“伯贤呢?!”

 

“灿烈。”嗓音早已不圆滑,甚至称不上有磁性,但字字钻进朴灿烈耳中,扎得胸腔也生疼。“不要再跟他来往了,本来一年前就该回国的,你的前途,自己还不清楚吗?”

 

冲动的关节一下像生了锈,朴灿烈半张着嘴,半晌没能回上一句话。

 

那天老师缓缓地又同朴灿烈讲了许多,称赞他爆发式的灵感,也把他的未来编织得斑斓诱人。朴灿烈只是垂着头,等到他讲满意结尾了,再侧过脑袋开口,声音轻到不像是询问。

 

“老师,您知道吗,灵感是有形状的。”

 

而我此时亲眼见到我的灵感洒出,消融在地面。我的眼前,又是黑暗一片了。

 

 

-

 

 

在都暻秀的桌面留下简短的信,边伯贤离开得很轻易。房内的家具还是入住时的模样,只是少了挂起的长尺,也少了堆积罗列的图纸,细心放好的相机也被带走,但一方内存卡却被取下,塞进了信封,投进信箱里。这一封盖过邮戳,送达给朴灿烈。

 

边伯贤知道在这时期都暻秀也正因为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偶然听见他终于接起平日一个个未接来电的拨号者的电话,也只是语气平静地劝说对方放弃。电话另一头说了什么边伯贤无从得知,但都暻秀接过那一通电话,把手里的书页都揉搓得不成样子。对方前些日子好像还吵着要赶过来,都暻秀重复着简单的句子说不行,不必过来,不要再平添麻烦。

 

这下自己又要给都暻秀增添麻烦了。

 

放下信封,边伯贤拖着行李转身下楼。相比来时的动静,离开的这一天,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太不边伯贤了。

 

“暻秀,我从阁楼搬走了。虽然这个要求有点无理…但,朴灿烈那家伙,拜托你照应一下。具体的事情以后会告诉你,但也许他会先跟你讲清楚,我也会等他完成他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也希望可以好好解决。暻秀,下次见面再做汤饭吧,放芥末也可以,嘿嘿。”

 

落款是一个简易的涂鸦,都暻秀看了忍不住都笑,又觉得心里泛酸,把信纸重新折叠好放回信封,安稳地放进抽屉里。

 

“因为都是笨蛋所以才成为朋友了吗?我们。”

 

 

-

 

 

分开的时间和在一起的时间里,虽然长度差不多,但感官上却完全天差地别。

 

边伯贤一年间的梦里都总是有松节油的味道,还有朴灿烈渐渐褪色的头发,和笑起来眼尾细细的褶。

 

回国后的适应期像从冬季等待春天一样漫长,回来之前用的电话卡也注销,社交账号也再也没有登录浏览过。边伯贤好像突然变成只知道数据和画图的工作狂,打领带也变得熟练,再如何喜欢宽大舒适的服装,也能忍着换上正装,跟着项目组跑东跑西。

 

除了偶尔看到关于别国个人画展或是年轻艺术家的新闻,也还是会下意识停顿,匆匆浏览。

 

 

 

而朴灿烈一如老师所希望的,沉静下来投入创作。

 

几张巨幅作品被导师们称赞,筹备的画展也渐渐逼近展览期。但朴灿烈更加不愿意出门,无论是画室还是房间,执拗地借着窗外的光,独自重复描绘着最后一幅。

 

但最后一幅,变成最艰难的答卷。

 

画笔沾上什么颜色的颜料都觉得不合适,朴灿烈落笔在漆黑画布上,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呈现出脑海里那样滚烫的火焰。往往是拼命回想,就愈发觉得是凌迟,而越痛苦,就越无法表达。被称赞的作品自己却谈不上最满意,手边一沓一沓速写纸全描摹脑海里边伯贤的模样,好像这样画上一会儿,就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回那些一年前消失在自己眼前的光点。

 

画室空旷得让人无法不去回想过往,朴灿烈颇觉难捱地蜷下身子,用力把调色板丢向一边。

 

我的灵感不在我身边。

 

我并不是什么艺术家。

 

 

-

 

 

金钟仁偷偷搬进了都暻秀所在公寓的二层。

 

无论多少次在电话和信息中拒绝,金钟仁也还是想尽了办法,一如少年时期那样执拗地闯了过来。都暻秀是害怕这般少年心性的。但又不得不承认,那种无论如何绝对要做到的气势,一向也是他无声沉溺于金钟仁的理由之一。

 

提出分开时都暻秀实在被种种事情折磨得疲惫不堪,想及可能会牵扯金钟仁,犹豫一阵子,还是开了口。但话说得绝对,一边要金钟仁自己过得最好,一边又说着最好永远也别再见,完美扮演无情角色,并且悄无声息逃到国外,安心处理琐碎。若不是金钟仁机缘巧合从朋友口中听到关于都暻秀的零星,兴许真的就这样同都暻秀相交后背向而驰。

 

“哥,你什么时候能不想着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

 

给都暻秀发过这样的消息,但金钟仁没有收到关于那一条的回应。

 

都暻秀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觉得自己的逃避,并不全是想要自己解决所有问题这样简单而已。没有这样高尚的。

 

偷住进公寓之后,金钟仁总是失眠,明明是无论在哪里都能好好睡着的体质,但一旦想到都暻秀就和自己在同一栋公寓里,就总是辗转难眠。天没亮趴在栏杆上发呆的金钟仁意外碰上都暻秀出门,看着他剪短的头发,裹着大衣在雾气里快步行走就快要消失,忍不住动动喉结喊他。

 

“哥。”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都暻秀徇声抬头,觉得雾有些太浓,或是自己散光作祟,怎么也看不清金钟仁的表情。他这样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心里却想,你果然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但出门有些着急,他张张嘴巴,却也只是说出一句:“回去吧,外面冷。”然后扭头重新离开。

 

金钟仁盯着圆圆的后脑勺走出自己的视线,咧嘴笑得有点傻气,困意好像顺势就扑了回来,揉揉眼睛嘟囔着假意责怪都暻秀,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嘴笨的家伙总是这样心照不宣。

 

都暻秀真正默认和好源于午后的地震。

 

没精打采趴在桌面上的金钟仁,和走在楼道里无端感觉晕眩的都暻秀几乎是同时判断出了危险。一个跑向楼下,一个三步并成两个往上蹿。金钟仁过来之后也从未如此大胆地直面都暻秀,生怕一逾越他的安全界限,就又会被不停地赶回去。但在慌乱之中拉开房门看见都暻秀同样不安的表情,毫不犹豫就稳稳抓住他的手,一刻也等不及。

 

什么啊,明明你也有在担心我。

 

等余震过去,都暻秀收到边伯贤破天荒发来的消息,说是看到了地震的新闻。

 

“没事,很安全,朴灿烈也是。”都暻秀很快恢复,想了想,努力忽视金钟仁坐在对面直直盯着的目光,又给边伯贤发送一条,“我跟钟仁重新在一起了。”

 

 

-

 

 

 

展厅在咖啡馆的旁边,天雨,早到但不到入场时间,咖啡馆一下变得有些拥挤。

 

朴灿烈的发色早早变回了规矩的本色,因为开场要露面采访,也穿上了合身的正装。金钟仁腻着都暻秀非要跟来,都暻秀只好三言两语跟他交代,然后竖起手指抵在他嘴唇中间,要他不能提前泄露半点。金钟仁笑着连连说知道了,吻吻他的指节,又凑上去在嘴唇上也留下印记。

 

但朴灿烈明显心不在焉,早早结束采访溜回咖啡馆,点上一杯淡调冰美式,垂着脑袋扒拉杯子里的冰块。

 

“暻秀,你说他真的会来吗?”

 

“你的个人展他怎么可能不来,安心等着吧。嗯…他信上是这么跟我说的。”

 

答案并不十分确信,朴灿烈仿佛又耷拉下了耳朵和尾巴,闷闷看冰块在杯中旋转,觉得自己也要被吸纳进去。

 

场内人很多,亚洲面孔也并不少,边伯贤从间隙里一幅幅阅览而过,觉得墙面上的作品熟悉得让他鼻子都快酸得透了。与明亮色调的巨幅作品不同,一副尺寸稍小的作品被摆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边伯贤迈步凑近,像是被魔法吸引,回神过来已经直立在它面前。

 

昏暗背景上笔调甚至有些混乱,画面底端布满似是带有温度的火焰,苗头嚣张一蹿,仿佛要蹿出画面来。边伯贤停留良久,手指攥紧又松开,最后无措地扯扯领带,盯向天花板才把眼底湿润堪堪逼回。

 

你太痛了,我知道。

 

咖啡馆开门的响铃声被此起彼伏的低低交谈掩盖。靠近点餐台的一桌,三面都坐上了人,两人对坐神情自然,一个无言倾听,一个弯着眼睛讲着什么。另一放空着,对沿的人也只是手撑着脑袋,眼神不知道落在哪一出暗自出神。

 

收回扫视眼神无端觉得嗓子发紧,边伯贤连菜单也没浏览,靠近点餐台声音不大不小点单。

 

“你好,要一杯冰美式,多冰淡一点,谢谢。”

 

出神的家伙下意识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但准确地捕捉到了声源所在。

 

这双眼睛果然还是好看得不行。

拿好餐牌,状似无意地就近拉开空出的椅子落座,暗自深呼吸一口,这才对上朴灿烈此时彻底明亮起来的眼睛。边伯贤忍不住就笑弯了眼睛,觉得有些清晰得不真实,像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梦境里。他指尖点点桌面,正经地看进朴灿烈的眼底,从那整眸的湿润里打捞出自己的身影,然后清清嗓子,一如过去,把齿尖也暴露得彻底。

 

“好久不见。”

 

朴灿烈想起自己忍不住导出那张数据卡的内容,发现藏在里面边伯贤录下的细碎片段。那天阳光像是和他约定好,把不小心趴在桌前睡着的朴灿烈的脸分割成两块,边伯贤轻轻笑着举起相机走近,按下摄像,对准他合上的眼睛小声嘟囔。

 

“喂,你还要我说几次我爱你?”

 

而他此时,也只能跟着张张嘴,音调也没调整好,急切地接上他的话。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的灵感。

 

一时间仿若回到天台,和边伯贤的第一次对视。耳朵里是熟悉但久违的旋律,眼前的家伙笑得好看又狡黠,那些光点就从他的眼角,发梢,和齿尖倾泻而出,一个个蹦到眼前,轻盈地萦绕在身侧。

 

街道汽车的喇叭声也变得模糊,来往人群的脚步像踩在了棉花上,甚至邻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也仿佛隔了百米,无意捕捉,更无法清晰听见。独独边伯贤的声音一直在脑海回响,连他眨眼都仿佛有巨大的动静,要在朴灿烈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这是边伯贤独有的特权。

 

 

 

纵然这人间喧嚣,声声浪潮,我却只想拨开所有与你无关,只听你的声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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